出定西记
影像扶贫是云九资本社会影响力部门和云三爱的小屋种子基金携手找油网,e代理,51VR,支持“杰出工作室”陈杰及其团队通过用影像和深度文本的方式记录贫困家庭与村落,在社会变迁过程中个人与集体的困境,以推动社会的改变。此次走访的是甘肃定西市白碌乡曳碾村的故事。未来三年,我们还将不断推出更多贫困家庭在国家“精准扶贫”项目里生产生活变迁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实记载和调查报告。
视频:从黄土梯田到机械化农场,定西农民的举家西迁路。来源 / 我们视频
采访 / 陈杰 刘旻
撰文 / 刘旻
影像 / 陈杰
“去新疆的火车票要买了,”小曹说,“等不及杏花开了。”老曹皱着眉看着儿子,想说没说:老牛刺蓬,死不回头。
2018年3月30日下午,小曹曹永平从定西市的出租屋回到老家曳碾沟村。这是他们前往新疆前最后一次回家。还有十几天杏花就要开了,父子俩站在老屋前,和那棵孤独的杏树一样,陷入长久的沉默。
曹永平回过身来,忍住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曳碾沟,有一种解释是“拉石碾的山沟”,位于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白碌乡曳碾村。离定西市区80多公里,属于黄土高原的边缘,沟壑纵横、支离破碎,道路只能在山脊上蜿蜒前行,村里到2016年才通上3米宽的水泥路。老曹曹志珍一家祖辈几代,在这里居住了上百年。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图木舒克,在3100公里外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地区,曹永平之前只在地图上看过。
定西有“苦甲天下”之称,是甘肃省乃至全国最贫困的地方之一,而白碌则是定西地区的极贫之地。
六天后的4月6日,33岁的曹永平将带领全家迁往新疆,他们家也成为白碌乡通过政府组织的“转移就业”去新疆落户定居的第一户。
土地的声音
3月30日凌晨,天还没亮突然下起了牛毛细雨,58岁的曹志珍赶紧从炕上起来,给6只羊吃的苜蓿草和旋耕机盖上塑料膜,免得淋湿。已经5个多月没下雨了,老曹对雨声格外敏感。可雨只飘了一会就歇了,土地没有湿润的迹象。
家里平时就曹志珍一人,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7点喂牲口。忙完坐下来就茶吃馍,当作早餐。接着,他会步行30分钟,到自家分散在两座山上的8块梯田地里做农活。
在他家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证》里,确权的地总共22亩多,8块地的形状就像是8条蚯蚓一样,细长弯曲。
2017年,曹志珍花了4650元添了一台手扶旋耕机完成耕、耙作业。之前一直是二牛抬杠式耕耘,这是一种几千年沿用的方法。
日头里的白碌乡,黄土梯田一圈一圈向山顶聚集,如同大地的指纹。虽然高原地表千沟万壑,顶部却是或大或小的平地,覆盖着平均厚度50-80米的易耕种黄土。因此,哪怕是一小块普通的小山头,也被农民打理得井井有条。
曹志珍记得,梯田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修的,那以前,村里都是陡坡地,没有路,只有人走出来的小道。两边的山坡很陡,有很多条倾斜而下的山冈和山沟,就像下垂的百褶裙。
曳碾村,位于定西市北边80多公里的边远山区,属于黄土高原的边缘。
社里组织村民挖山修梯田,使用的工具就是锄头、架子车、铁锹,大队给每个人一年修两分梯田的任务。每人每天能分到8两粮食,不够吃,就挖野草一起熬粥喝。另外还有0.4元的报酬,要到春节,用马铃薯等粮食折算。
年复一年的“修地球”到了2000年,徒手改成用推土机,现在曳碾沟社有600多亩地,70%是当年人工开挖的,30%是推土机推出来的。
白碌的丘陵沟壑海拔平均在2100多米,归功于400毫米等降水量线的额外恩赐,这些干旱区的黄土梯田也能种植小麦、糜谷、豌豆、胡麻和马铃薯。
但曹志珍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风调雨顺雨水多。在他的印象里,1983年到1985年,雨水好,收成好,那样的光景,直到2017年,再没出现过。
白碌乡这些年的实际年降水量只有280毫米。
曹志珍说,1990年前,那时雪下得多,把雪收集到水窖里,雪水基本是够人畜用的。1995年以后,大雨只能下几分钟,小雨个把小时,就剩刮风。2017年自来水管道通水之前,天上下雨靠水窖存雨水,天不下雨,就得跑到离家5公里的沟里取水,一上午只能挑一担。
缺水的土地逐渐只能坝地种玉米、梯田种马铃薯。
定西虽是中国马铃薯之乡,但白碌种地人少,马铃薯产量有限,又地处偏远,运输不便。
缺水,也使得种地成本增加。种玉米需要用地膜覆盖,一亩地用一卷膜大约10公斤,约60元,还有化肥、种子等,每亩不算人工投入,成本100多元。
但2016年天没下雨,玉米还是绝收了,老曹说。
土地离不开水,有水才是土地。集中连片、规模治理的梯田建设方向,还有方兴未艾的梯田+地膜玉米、梯田+马铃薯产业扶贫模式,在白碌乡效果并不明显。原因就是缺水。2015年以后,土地就没有再开垦。
收成与生计
定西专区是甘肃省1958年到1960年三年灾害时期的重灾区。
白碌虽然一直是定西最穷的地方,但仅从数字来看,在三年灾害时期里倒显得并没那么突出,或许是因为地旷人稀、太过苍凉。
曹志珍是1961生人,没有赶上过真正的饥荒。但靠天吃饭,收成时好时差,也经历过几次绝收,日子过得一直很苦。
他家原有25亩山坡地,坡度从10多度到40多度,坡度在30度以上的土地10亩在2002年退耕还林(退耕还林补助标准,前8年按每年180元/亩,后8年按90元/亩,到2018年补贴发完),剩下的土地,种6亩玉米,3亩土豆,4亩胡麻和2亩豌豆。
如果年成好,一亩地可以收600斤玉米,扣除地膜、化肥、种子等投入品,每亩净收入440元。但2017年玉米价格不好,收获的玉米至今堆在家里,主要是喂羊和猪。
4亩胡麻自己榨油用,基本能保证全家的食用油供应。豌豆每亩收成不到200斤,市场价1.3元/斤,卖不上价钱。马铃薯有专门的贩子来收,收购价是0.4元/斤,卖2000斤,收入800元。余下的喂牲畜。
除了土里刨食,曹志珍还养了6只羊,一年能产羊羔6-10只,每只卖400元,可收入2400元到4000元。但羊不能养更多了,多了没草喂,庄子周围草特别少。为保护脆弱的生态,政府多年前就实施了“封山禁牧”,不允许放养牲口,只能圈养。
退耕还林的10亩,还不成林,现在种植苜蓿,收割下来的苜蓿搭配玉米和胡麻榨油后的油渣,搅拌后喂6只羊和2头猪,羊出售,猪自己吃。
生产、生活支出方面,家里一年烧煤2吨,一吨价格是960元,一年就是1920元;一个月用电20多度,每度0.51元,每年电费120元。
2017年上半年“引洮农村供水工程入户”,让村里通了自来水,水费的价格是3.5元/吨。为了避免水管冻坏,冬天自来水要停供4个月。冬天来临前,曹志珍会把3个水窖的水放满,18吨水,生活加上牲口饮用,可以用上一年。
曹志珍说,一年辛苦下来的收入也就够糊口,基本没结余。另外,每年寒暑假孩子们都回来住,也要开销一笔。
曹志珍一家七口,妻子马巧芳52岁,女儿已经出嫁,儿子曹永平33岁,儿媳马红玉30岁,大孙女曹怡7岁,在定西市西关小学读一年级,二孙女曹欣4岁,上幼儿园,三孙女曹琴2岁半。
曹志珍和儿子、孙女
小曹不愿继续父亲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2004年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在周边市县修过监狱、干过砖厂、当过冶炼工人。
2014年,曹永平贷款10万加按揭10万,买了一辆6.8米长的货车,从定西到兰州再到四川成都,单程20多个小时运送蔬菜。春天还穿插着到山东济宁装上苹果运到成都。
2014年生意最好,每个月跑三四趟长途,刨除成本,能收入一万多元。2015年运费开始下降,收入减了一半,从原来的一趟4000元掉到2000元。
2016年4月碰上货车着火事故,停运了一段时间,8月开工不久,因为长途夜奔,疲劳过度发生追尾事故,曹永平负全责。货车损毁严重,自己左腿受伤,还断了2根肋骨。他在医院住了3天,回到家躺了10个月。
为了孩子在城里上学,曹永平几年前和妻子马红玉在定西市永定中路租了两间10平米的出租屋,租金每月总共380元。2017年他又说服母亲马巧芳来带三个孩子,这样妻子可以腾出手去火锅店打工。老家里父亲曹志珍一人留下务农。
身体恢复后,2017年6月,曹永平继续跑运输养家,但生意越来越难,收入只能应付房租、基本生活费和二女儿入托费;在定西市里他没有熟人,也找不到其他像样的工作;如果回去种地,靠天吃饭的土地又很难刨出什么收入;买大货的按揭虽然还完,10万贷款还款还没有着落。
尽管生活很苦,在白碌,老曹一家只算是“一般户”,没有被识别为“贫困户”。白碌乡7个行政村46个村民小组(社),1417户5170人,深度贫困户583户1892人,贫困发生率达41%。
按白碌乡乡长段永权提供的数据,2000年,白碌乡农民年均纯收入1061元,2011年才到2804元。扶贫攻坚阶段,2018年国家要求的贫困户脱贫标准是人均3600元,2019年是3800元,2020年要达到4000元。
段永权说,白碌乡的扶贫现在主要靠种草养畜和劳务产业。最穷的地方也是搬出去人最多的地方,全乡通过到外地上学、工作、买房而整户搬出的已有532户2020人,乡里留下的还有3050人,老人占了41%。今年乡里再计划跨乡镇异地搬迁52户到巉口镇。到年底,将近一半的白碌人口会搬离。
定西不定
幅员202平方公里的白碌乡,黄土梯田上和窑洞里已经很少能见到人。
从2017年2月开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相关师团在安定区招录甘肃定西职工,提出了“有计划、有组织、有规模地进行转移就业”的办法,为跨省贫困劳动力提供脱贫机会。
腊月二十那天,曹永平在曳碾村的工作群里看到了招工信息。
一直以来,甘肃人去新疆打工的大有人在。原因在于,甘肃人均GDP连续多年在全国垫底,农业工业资源有限,但劳动力资源比新疆丰富,而新疆发展有政策支持,人力资源有缺口。
那些去新疆打工的人像候鸟一样,出去一段时间以后会回来。但现在的转移就业与打工不同,有年龄限制、招双职工以及全家落户的要求。就是说,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春节过后的正月十一那天,曹永平在安定区参加了招录双方见面会,会上曹永平听了个大概,感觉“合适”就报了名,会后又立即拉着妻子做了体检,通过了。
去新疆!也许是眼下最有希望的选择。
人民网报道称,党的十八大以来,加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发展已成为国家层面的重要战略。
与兵团发展对接的定西市安定区劳务办杨书记称,转移就业去新疆属自愿行为,贫困户和一般户都可以报名,但要符合年龄,并通过体检。定西市安定区劳务办的工作人员称,当时现场会上,白碌乡本来有3家报名落户新疆的,但最后成行的,只有曹永平这一户。另两家后来打消了念头。
按照区劳务办提供的数据,2017年开始至今,安定区去新疆转移就业落户的已有五六十户,接下来定西市各区县将继续加大动员工作,有些县已出台全家落户新疆的奖励政策。
从甘肃人的心态上讲,河西走廊的劳动力更偏向去新疆,而乌鞘岭东面的白银、定西、天水的劳动力更偏向去陕西,陇南更偏向去四川重庆,地缘关系,随大流而已。
然而,命运,不过是一个人选择的结果。
一百年前,白碌乡曳碾村只有2户人家,由一道梁分开,一边是地主阿德胜的土地;一边就是从陇南的西河县逃荒到此的曹家,也就是曹志珍的爷爷。地主的土地占了90%以上。
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说,阿地主收留过不少从四面八方逃难来的人,让他们留下来,打长工。村里的人口就是这么来的。
上世纪70年代政府组织大规模梯田修建的时期,也是人口暴涨的阶段,鼎盛的时候,曳碾村发展到7个社,100户人家,600多人。
到了80年代,曳碾沟社里有15户人家,90年代增加到20多户,土地能承载的人口饱和后,住户就再没增加。
但最近20年,因为生存环境日益恶化,城市谋生机会又多,外迁的人家越来越多。现在曳碾沟社的20户人家,留守人口只有35人,其中七八十岁的有15人。年轻人都离开了。
废弃的窑洞和房屋
曳碾沟社还算是村里人口比较多的社。隔壁圈儿社此前有十几户人家,现在只剩下3户,而且都是走不掉或者不愿离开的老人。“死了就脱贫了”,老人们自嘲。
难舍的故土
有人问到老曹会不会跟儿子去新疆,他笑着说,“去,其他地方哪儿都比这好”。
但心底里,他是非常不愿意去的。他对家乡有割舍不下的感情,熟悉这里的一切,也无法放弃几十年来自己在这里“下的苦功”。这一走,三十功名尘与土,一切就都白忙碌了。
三百多平米的平地都是他自己几十年来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3间窑洞,4间平房,还有羊圈、猪圈,从1984年断断续续盖到2006年,也是自己一点点攒钱,自己拉砖头、开洞、挖窑,一边掘进一边砌砖固定。
告别住窑洞已经20年,他还清楚记得睡窑洞里那不一样的感觉,“声音都是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让人害怕。”
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那间平房盖好的时候,他带着儿子种下了一棵杏树。如果搬走了,留下的这些该怎么办?
还有6岁的狗,曹志珍说,“狗没法带走,村里谁想要谁牵走吧。”旋耕机的运输费可能比机器还贵,他打消了把它运到新疆的念头,不过,怎么处理他还没想好。当然,他希望有村里的人能买下来,让个一千多元也成。
至于土地,交给兄弟种植。而房子,先撂在这里再说,当然,他希望政府能回购,多少给点补贴就行。
另外,离开了,心里挂念的主要是女儿,她嫁在6公里外的石峡湾乡,心里放不下。自己的兄弟们,都分了家没什么挂念的,因为老人都没了,他们自己就是最老的老人了。
村中留守的老人
至于新疆,儿子说那边条件好,去了马上能住80平米的楼房,转城镇户口还有70亩地承包,娃娃有15年免费教育,大人能在连部的合作社打工。
小曹想去那边先把土地流转出去,然后自己继续开车跑运输,让父亲养羊。老曹觉得自己身体还行,养了40年的羊,种了一辈子的地,什么都会干,能帮上孩子,“合适的”。但他也明白表示,“如果(去新疆)赚不下钱,我不去。他去他的,我不沾。”
对于一家人去新疆的具体步骤,曹永平的想法是,自己和媳妇带着二女儿三女儿先去,如果情况好,暑假的时候把上一年级的大女儿和母亲接去。因为去新疆这事决定得很仓促,今年的庄稼都已经种下了,就让父亲继续照看,等待收成后,处理完家里的一切,再去新疆。
出发前最要紧的事,是把那辆没赚着钱还赔钱的大货车卖了,最后着急出手只卖了5.8万。然后是买车的贷款,有部分马上到期,曹永平只能借新还旧,以解燃眉之急,等去了新疆挣了钱再还。
忙完这些,3月30日下午,曹永平带着母亲、媳妇还有三个女儿,从定西市的出租屋回到曳碾沟家里,临行前最后看一眼。父子俩站在房前杏花树下,两个人和一棵树都沉默着。
曳碾村里有个叫“回龙山”的庙,在铁木山的梁上,相传帖木儿大帝曾路过这里。庙有140多年历史,经过村民集资多次翻修,是村里最气派的建筑。村民们有了求财消灾报喜报丧之类的事,都往庙里跑。
小曹回来之前,老曹专门去庙里烧香跪拜。
庙里供奉的是敕封金龙、白马大王,却没有常见的神佛形象,帷幕遮蔽下是三顶轿子,每顶轿子旁是两个小板凳,板凳腿上都扎着红绸子。
请神的时候,两个人会抬起一条板凳,漫山遍野地乱扭。
小曹说到对家乡的感觉,就像对天空大地,对日月星辰,对山川河流,对生命轮回一样,保持着一种貌似司空见惯实则无可奈何的沉默。
庄子里的农民,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饿了吃口白面片,渴了喝口水窖里的生水,生气了打一顿自己的女人,其他太过宏观的问题,都已经超出了他们能掌控的范围,索性就不过问,不理会。
家乡对家乡的人们也一样,春来秋往,刮土下雨,天灾人祸,在白碌、在洒浪沟、在御风,在荒背阳屲和窵沟之间兀自进行着。
而这些地名表达的世界,随着人的离开也愈加荒凉。
到新疆去
定西,意为安定西边。当地学者说,稍微熟悉一点中华民族命名习惯,就知道这俩字背后充满着多大的苦大仇深。“我们这的子弟出来闯荡四方的时候,永远带着各式沉郁孤独的表情,也就不奇怪。”
现在定西的贫困仍旧是短板中的短板,但相比过去生活条件还是在一点点变好。然而地域性格、家族性格这种东西,不会完全随着经济基础的改变而改变。
4月6日一早,曹永平没有说话,带着媳妇和两个孩子离开定西。
曹永平带着媳妇和两个孩子离开定西
一路上,他发现火车上说甘肃话的并不多,最多的是河南话和四川话,甘肃话和安徽话其次。
目的地图木舒克,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地区。曹永平之前没去实地看过,仅从地图上看,这是个有趣的地方。
连绵的天山与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夹持中的一小块绿洲,两条大河——喀什噶尔河和叶尔羌河分别从绿洲的北部和南部穿过,图木舒克是维吾尔语,意思是鹰脸上突出的部分。
马红玉一直担心适应不了那边的气候。曹永平说,不过是从土里来到沙里去,没什么大变化。
4月8日,曹永平一家到达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位于图木舒克的某团,这里距离图木舒克市区二十多公里。
去团部社政科报到,首先面临的就是要选定房子。曹永平找到几个先来的定西老乡问情况。他们说一定要选团部附近的楼房住,连部的平房虽然更大更好,但距离团部有28公里。“吃菜要一个礼拜拉一回”,“我们打小工的,给人家刷墙,人集中的地方才好打到工”。
按照该团的招工政策,新职工有两种房型可选,一种是团部对面的楼房,60平米,四年免费居住期,优点是离学校近;另一种是连队新村,平房,85平米带院,六年免费居住期,优点是离田地近。免费居住期满后,都可以按保障房政策购买或是按政策继续租住。
从内地来的新职工,第一年土地自己都是种不上的。一是不懂技术,新疆种地都是机械化作业;二是自己种地还需要每亩1800元左右的投入(种子、预付水费、地膜等农资),按小曹有70亩土地算下来,那是很大一笔资金,所以来的人首先都是把土地按年度流转给连部的合作社,合作社按每亩地400元左右给职工土地流转的费用。
小曹问,土地流转以后他们都在干什么?这些定西籍老乡,有的说自己找地方打工;有的说在夜校给村里人教汉语;有的认为既然是职工,不是农民了,团里就应该分配工作;还有的说不好找活一直闲着。
小曹犹豫地问,万一团里不让住楼房,非让住到平房怎么办?有人立刻回答:“那我们就回老家!”
比起团部的楼房,14连新村的平房让曹永平夫妻确实心动,焦黄旷野里一片整齐雪白的房屋,几十套仿徽派建筑在阳光下自带光芒。
14连新村的平房
屋里,水、电、锅炉、液化气、热水器、电视机、床、沙发、茶几、各种柜子,连床单被套被子枕头、锅碗瓢盆、米面油、簸箕扫把、窗帘铁锹,入住清单上共有40项生活用品,都配备齐整。只要买点菜就可以直接生活。
14连的兰连长说,我们团连队新村的生活用品配置是最高的,价值1.5万。小曹觉得在甘肃老家村里,要盖这样的房子至少要干上十好几年。
新的生活
正式报到的时候,团人事局社政科张科长明确告诉小曹,土地要在连队的监管下才能流转,转为正式职工以后才能拿到土地流转费,流转完以后,一定要固定在自己承包的地里打工,学技术。
“土地要固定到你们退休,不能说土地一流转了,你们就去其他地方了,这就违背了师团推进发展的初衷。你们来了,房屋和基本生活用品都给你们配齐了,但天上没有掉馅饼这事,第一二年还是要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王科长说。
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国有农用地承包管理办法》中,小曹夫妻俩承包的定额地也叫身份地,本质上是兵团职工民兵义务田,是不能闲置和荒芜的承包土地。职工承包采取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担风险的方式,并按时足额缴纳社会保险费。
连里的办事员给曹永平算了笔账,通过土地流转、土地管理和冬季在冬枣园务工,夫妻职工年收入可达8万左右。社会保障方面,第一年家庭所有人口全部享受低保,每人每月300元按季度发放,以后每年符合条件的享受低保,60岁以上的落户老人参加居民养老保险,每人每月享受115元的基础养老金。大病方面,职工在团场医院住院是98%的医疗费报销,参加居民医疗保险的是90%报销。
没什么犹豫的了,夫妻俩决定,就选平房,学校远不要紧,孩子们以后可以寄宿,从学前班一直免费上到高中。
4月9日住进新家前,曹永平夫妻带着孩子在团部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他挑了几个土豆,下意识地跟拉着手的孩子说,“这土豆没定西的好吃”。
搬家的时候,兰连长也一起帮忙,他告诉曹永平,明天开始就给你办转职工的事,大概一个月左右。办社保卡花的时间比较长,到时候土地流转费会直接打入社保卡,相当于2018年他们交的社保费,钱不会到个人手里。至于打工,“只要不出团,你自己找也行,我们这边有活也会跟你们联系,建议你们尽量自己找,地里有活,就是太累,一天100块,你们干不了”。马红玉不怕苦,她说,“我们就是来干活挣钱的。”
曹永平又去自己的70亩地里看了看,整整齐齐的一大排,棉花种子已经播完了。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第一句就是,“合适,好着呢。”
小曹说,心里的土地应该是黑色的,黑色土地是肥沃的,能长庄稼,能丰产。这里虽然不是黑土,但比起黄土高坡好多了,水不成问题。
连队对职工的要求是,按规定在编职工不论男女,必须参加民兵组织,履行维稳戍边义务,每周一参加升国旗,每月两天值班,参加冬训等。
曹永平原来想继续开车跑运输,父亲养羊。这样的想法已经不现实,他打算今年好好学机械种地技术,等户口拿上了,明年贷款多流转些地。一亩地能贷1000块钱,再签个订单合同,就像那些河南人,也种上几百亩甚至上千亩。
建设兵团的土地
每个人都像草一样生长,野草来自土地,最终还是要归于土地,并且永远把下半截子根植于大地。曹永平觉得,在城市生活久了很容易让人忘记大地的存在,吃的喝的不是从土里刨的,是到市场上买的。但是土地呢?土地是我们来的地方,至少应该是我们心中的原乡。
14天后,小曹从定西接来了父母和大女儿。行前,曹志珍卖了全部的羊和猪,但他和老伴的户口还没打算迁,他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现在,大女儿已经入学,在团部的学校寄宿,周末回家。曹永平和父母每天在地里修剪葡萄枝,妻子照看最小的孩子。
新的生活已经开始。